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每天的黃昏傍晚,我從陽台上望出去,都能看見那對夫妻在街頭散步。那兩人結婚才半年,新婚的甜蜜尚未過去,還十分的親密,所以散步之時,那男的摟著妻子的腰,一副很憐愛的樣子。而女的看來身體不是很好,瘦瘦的,臉色蒼白,彷彿隨時都會倒下,有很多時候她都走不動了,多半是那男的半拖半抱,勉強一起完成例行的散步。我感到很奇怪,他們為什麼就不歇一下,讓那女的休息一下也好啊,她看起來是那麼不情願走下去。

  這天,我又看見他們,從樓下的房子裡出來後,沿著慣常的路散步。那女的走著走著就站住了,男的回過頭來,似乎在勸說她,她只是搖頭,很倔強的樣子。男的說了一陣,拖著她就要往前走,她忽然伸出一隻手死死地抓住路旁的一棵樹,尖利地大聲說:「我不去散步,我要回家!」她的聲音那麼大,我在二樓聽得清楚得很。那男的始終是很低的聲音在勸她,勸了一陣,女的不情願地送開手,兩人又往前走。我看見那女的一路走一路掉眼淚,就忍不住大聲說:「喂,你老婆不想走了,就回去休息啊!」他們兩個一起抬頭朝我看來,我覺得有點尷尬,挺了挺身子:「是我說的,這位太太,你身體看來不是很好,就不要散步了嘛。」說完我才發覺他們的眼神不對勁。那女的一向體弱,她面色蒼白也就罷了,那男的看來很健壯的樣子,竟然也是一張蒼白的臉,他們同時呆呆地看著我,用的是一模一樣空洞的目光。按說我幫了那個女的她應該有點感激才是,可是她的目光裡什麼含義也沒有,只有空洞,還有眼淚一滴滴滑落。我被他們這樣看得心裡一跳,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了。他們望了一陣,又慢慢地摟在一起,沿著老路繼續散步,兩個人在夕陽下拖了一道長長的影子。

  第二天,我剛下班回到家裡,就聽見有人敲門。開門一看,竟然是每天散步的那位太太。她站在門口,全身顫抖,很恐懼的樣子,臉色不止是白,更加透出一股青色。她一邊發抖一邊很不連貫地說:「小、小、小姐,我…我可不可以進、進來?」我其實已經被她嚇到了,很想拒絕,但是看她的樣子隨時都會暈倒,出於人道主義只好讓她進來了。進門後她立刻跌坐在我的沙發上,好似早已支撐不住了一般,同時將沙發靠墊抱在胸前,努力地深呼吸想鎮定下來。我看她這樣,倒了一杯熱水給她。她喝了幾口水,稍微鎮定了一些-「出什麼事了?」我問。

  她還未開口,淚水就已經先流下來了:「我不想去散步,我再也不要去散步了。」我覺得很奇怪,這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啊,至於激動成這樣嗎?「不想散步就別散好了。」我說。

  她點點頭。

  其實她長得很清秀,就是一臉悲苦的樣子。看她的衣著,是很精緻的名牌服裝,生活應該過得很好啊,難道是他丈夫對她不好?可是他們每天散步時又表現得那麼親密,那男的看上去還很體貼。

  又有人敲門,我正要起身開門,就看見這女的臉色大變,對我連連擺手。我覺得很奇怪,從貓眼望出去,門口站著的是她丈夫。

  「誰呀?」我故意問。那女的很緊張地看著我。外面的人回答了一個名字,並且問道:「我太太在嗎?」「我不認識你,更加不認識你太太!」我說。他在門口又站了一會,就慢慢地下樓了。那女的鬆了一口氣,感激地說:「謝謝你!」「怎麼回事啊?」我問。其實不想過問別人的家務事,但是到了這個地步,不問一聲反而不禮貌。她尷尬地一笑,什麼也不說。

  又坐了一陣,天已經黑了,過了往常散步的時間,她便起身告辭。我將她送到門口。突然斜刺裡閃出一個人影,一把拉過她的手臂:「秀靈,你怎麼躲在這裡,快跟我去散步!」是她的丈夫,一天不見,這個男人的臉色益發蒼白,簡直有點透明了,身體也似乎單薄了很多。他蒼白修長的手指緊緊抓著秀靈一隻胳膊,秀靈拚命掙扎,求援地看著我:「我不要散步,我不要去散步!」然而男的毫不讓步,一步步將她往外拖。其時天色已黑,走廊裡沒有開燈,只有我屋內的一點燈光反射在他們身上,那男人的皮膚發著白色的亮光,牙齒和眼睛都閃閃發亮,頗為猙獰可怖。女的在他手裡婉轉掙扎,黑頭髮披散了一肩,說不出的可憐。我實在看不下去了,上前攔住他們:「先生,你太太不想散步,你沒看見嗎?她哭了!」男人看了一眼他太太,目光中閃過一絲憐惜,但手裡絲毫不放鬆:「秀靈,不管你多麼累,都要陪我散步,我們說好的。」「不,不要!」秀靈撲過來,一隻纖細的手抓住我,向我求援。她的手掌心裡全是冷汗,看來是緊張極了。

  我覺得他們實在怪異已極,散步明明是小事一樁,為何弄得如此嚴重?我本能地握住秀靈的手。那男的看我一眼:「小姐,我們的家務事你不要過問。」他這話說得我一楞:的確,人家的家務事,我瞎摻和什麼?我不由鬆開了手。那男的立即過來拉住秀靈的手掌,不經意間我碰到了他的手指尖,似乎是一陣極冷的陰風從我手上掠過,又彷彿一根冰棍從我指間穿過,是的,穿過,當時那種被他手指穿透的感覺非常清晰,令我不由自主打了一個寒噤。

  這麼阻了一阻,秀靈已經被拉下了樓梯。黑暗中看不見她怎樣了,只聽見她在不斷哀求和哭泣。

  後來的幾天,他們依舊在黃昏時出來散步,秀靈有時候會仰頭望我一眼,眼裡總是含著眼淚。她丈夫依舊是那樣關懷體貼地摟著她。

  這天,他們經過我的陽台時,突然一陣風吹過,那個男人有一個短暫的瞬間雙腳離開地面,彷彿是被風吹了起來一般。秀靈一把將他拖住,然後四面看看,看有人發現沒有,我趕緊躲到窗簾後頭,等他們遠去才悄悄探頭,後背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被冷汗濕透。只見夕陽光下,他們兩個人幾乎重疊在一起,越走越遠。我這時才終於看明白,那男的並不是摟著妻子,而是妻子一直拉著他,不讓他被風吹走。

  這是怎麼回事?那男的為什麼如此容易被風吹走?難道他是鬼?我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,趕緊停止思考,打開屋內所有的燈。

  第二天,他們又經過我的樓下,我不敢再站在陽台上,怕被那男的發現。但又實在忍不住好奇心,還是躲起來偷偷地看。秀靈突然抬頭看了一眼,似乎是在看我,然後她回頭很低地跟那男人說了句什麼,男人很高興地笑了。其實他笑起來很好看,就是臉色太不健康。就在他笑的時候,秀靈突然猛力掙脫了他的擁抱,往前一衝--我們樓前是一條大馬路,車來車往的很多--秀靈一衝出去,就撞上了一輛急速行駛的大貨車,整個身體飛了出去。我再也忍不住尖叫起來,我相信秀靈一定是故意的。

  等我衝到樓下時,那男的已經站在秀靈身邊,臉上一點也不悲傷,彷彿很高興的樣子。他的身體真是紙板一樣薄,在風中飄動。我這時已經顧不得恐懼,走上前看秀靈究竟怎樣了。

  秀靈正坐在地上發呆。挨了那麼重的撞擊,她卻好像沒受一點傷。我恐怕她是受了內傷,就要打電話叫救護車。那男的攔住我,微笑著說:「不用了,她沒事。」他的微笑有幾分迷人的樣子,身體,竟然正在越變越淡。秀靈慘白著一張臉,呆呆望著他,突然衝上前抱住他,喃喃道:「怎麼會這樣?怎麼會這樣?」男人的身體還在淡去,夕陽的紅色穿透他身體,顯出朦朧的顏色。他無比憐惜地看著秀靈,就彷彿這一生都沒有看見過她一樣。我本來是很害怕,但他們這種美麗而哀傷的神情吸引了我,讓我忍不住停留在原地。

  他們好似沒有察覺到我的存在,就這樣互相看著。那男的說:「秀靈,我要走了。」「為什麼?」秀靈仍舊是有點發呆。

  「你還記不記得三個月前你突然發高燒?」男的說,「其實你得的是絕症,醫生說你只有兩個月的時間了。我們都沒有告訴你。秀靈,我捨不得你,我捨不得讓你這麼年輕就死去,幸虧,我遇見一個有法術的人,他告訴我,只要這三個月的每個黃昏陪你散步,並且散步的時候用掌心帖住你的腰,就能將我的生命過繼到你身上。所以在你那麼疲倦的時候我也要拉你來散步,不是我狠心,真的。今天正好到期了。」他說話的時候秀靈一直痛哭著搖頭,等他說完,她終於大聲哭喊道:「不是這樣的!」她彷彿有前言萬語要說。

  但是那個男的只來得及對她露出最後一絲微笑,就消失不見了。

  秀靈瘋狂地在附近尋找了許久,終於頹然坐下。她坐了很久,我怕她出事,一直不敢走開。

  「小姐,」她突然開口對我說,眉間一抹淒然的神色,「我是世界上最狠毒的女人,你信麼?」我趕緊安慰她:「你其實不知道實情,怪不得你……」「不是!」她大聲打斷我的話,「我早知道。從醫院出來我就知道了。我偷聽了他跟醫生的談話。然後,」她渾身一顫,「我也碰見了那個有法力的人,他說只要我丈夫每天黃昏陪我散步,將手掌心貼在我的腰上,就能將生命過繼給我。我那時候哪怕有一線希望也要試試,因為我實在怕死,怕死後的黑暗。我,我提出要和他散步,他立刻同意,我要他將掌心貼在我身上,他也立刻同意,我那時還以為他聽話,哪知他早知道這麼回事,是他主動要把生命給我的!」她說不下去了,痛哭起來。

  「後來你不想要他為你犧牲了,所以你再也不肯散步,今天甚至想自殺來阻止他,是嗎?」我問。

  她點點頭:「可惜太晚了,太晚了!他的生命已經和我的生命交換了,我那一撞,將他最後的生命也撞掉了!在這個世界上,再也找不到一個明知我是要他性命、卻依舊甘心情願犧牲的人了。」我無言。夕陽落盡,這世界在黑暗中顯得十分孤獨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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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黑熊迷小免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